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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夜半歌(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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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……那個什麽小鬼,一般下在哪?”

“我想是酒裏,”青衫人聽奚平只問蟲不問驅魂香,以為他沒聽明白,耐心地解釋道,“驅魂香本身有股輕微的酒味,蟲卵也很小,會被當成濁酒裏的沈渣——不過你應該只服過驅魂香,沒有誤食過蟲卵,否則二者疊加,早發作了。”

奚平吊在胸口的氣籲了出去:那就好,侯爺因為他那不耽誤吃也不耽誤跑的“心疾”,在外面向來是滴酒不沾的。

“我哪知道,”他這才把註意力挪到“驅魂香”上,苦笑道,“我在醉流華裏喝酒跟喘氣差不多,問我哪口氣喘得不……”

這時,濃霧密布的林間響起號角般的“嗚嗚”聲,打斷了奚平的話。

“嘩啦”一聲,急雨落下,將濃稠欲滴的霧沖散了,好像有一只手抹去了附在琉璃上的蒸汽。

奚平還沒來得及適應驟然清晰的視野,一雙眼先遭到了重擊——只見四個……“人”,擡著口棺材,不知剛從哪個墳頭裏爬出來。

其中一個擡棺人正是方才那提燈人,他居然還算這一夥裏比較齊整的。其他三位中,有一個臉上沒有五官,只在慘白的面孔中間開了一條縫,一時判斷不出是眼還是嘴;有一個少了半個膀子,頭頸搖搖欲墜地戳在三角形的胸口上,像桿旗;還有一位缺了一大塊腦殼,凹進去的地方拿破布纏了,腦子上的血管將軟塌塌的布撞得一蹦一跳。

這擡棺的四位正與奚平面對面,相距不到百步!

奚平猝不及防直面了這些妖魔鬼怪,一口氣差點沒上來,感覺自己活活折了十年陽壽。

“邪修容易走火入魔,外形也往往異於常人,不用怕。”青衫人抿了口小酒壺裏的酒,見他後退時踩了個凸出來的樹根,差點坐下,就伸手撐了他一把,沖他一揚酒壺,“有酒,喝嗎?”

奚平:“喝。”

青衫人:“……”

他本來是隨便客氣一句,想著這小青年剛知道自己酒裏被人加過料,肯定不敢再亂吃別人給的東西,沒想到他還真要。可是話都說出去了,他也不好不給,於是有些肉疼地將酒壺遞了過去:“沒多少了,省著點。”

少爺長這麽大就不認識“省”字,接過酒壺就灌了一大口,差點給人幹了。

酒極烈,才入口,酒氣就割開他的喉嚨沖了下去,橫掃了奚平的五臟,繼而又殺了個回馬槍,往上返到眉心。幾息過後,火燒火燎的感覺忽然消散,醇厚的酒香湧了上來。

奚平呵出一口熱氣,膽又壯了。

於是他註意到,棺材後面還跟著個人。

那人披麻戴孝,一張臉白得沒有血色。

是將離。

但……她又不像將離。

奚平一時說不出她哪不一樣,五官當然還是那副五官,連梳的頭都跟平常一樣。可莫名的,她看起來不嬌了、也不芬芳了。她本來像一朵餐風飲露的花,這會兒卻突然長出了熱騰騰、會餿會臭的血肉,發出了粗糲的“人味”。

“認識?”青衫人問道,“紅顏知己?”

“她是紅顏,”奚平不錯眼珠地盯著將離,想起自己為了袒護她,連自家小廝都信不過,親自跑過來從陽間找到陰間。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,咬著後槽牙笑了一聲。“我不是知己——我可不配。”

就聽“咚”一聲,妖魔鬼怪們將那口大棺材放在了地上。將離和那幾個擡棺人踩著某種特殊的節奏,圍著棺材轉了起來,每一步都齊刷刷地跺在地面上。地面仿佛變成了一張大鼓,那些人跺一次地,地面就會傳來一聲悶響,一下重似一下。

奚平過於靈敏的耳朵震得生疼,正要擡手捂住,忽然,他捕捉到了一聲輕響……從棺材裏傳出來的。

他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:怎麽這還有個跟著打拍子的!

緊接著,異常清亮的女聲插入鼓點裏,驚艷過菱陽河的歌伶開了嗓,優美得讓人戰栗。

以前有聽將離曲的,聽到癡絕處,惶然擲杯而走,說“此子歌聲不祥,聲有惑人之法,人有妖孽之相”。這事奚平當笑話聽了,因為將離的曲子大部分都是他寫的,他們家祖傳的手藝就是當吉祥物,哪有“不祥”的道理?

說這話的人準又是個被美色沖昏頭腦的傻子。

現在,他可算知道誰是傻子了。

隨著歌聲,棺材上升起一盞綠油油的燈,浮在半空,像鬼火;圍著燈的人都沒什麽人樣,像鬼。

歌聲、腳步、棺材裏的敲擊聲與地面的震顫聲交織,越來越響。奚平幾乎要站不住,只好艱難地把自己掛在旁邊的樹上,扭頭問旁邊的青衫人:“尊長,你還不管管嗎?”

“尊長?”青衫人本來正在琢磨怎麽把酒壺討回來能顯得自己不那麽摳門,聞言一挑眉,“你知道我是誰?”

奚平心說他又不傻——他都聽見那沒臉沒皮的提燈人說了,這林中有專門給天機閣挖的坑,這位看似窮酸的老兄非但沒被坑住,還在旁邊津津有味地圍觀,可見比這些相貌駭人的妖魔鬼怪都厲害。

再說他本人作為人形香爐,沒好好在香案上待著,一路順著人家給天機閣留下的“路引”流竄到這,對方卻一點也不知道,這事合理嗎?必有高人在背後作祟。

這位高人雖然算不過賬來,卻能脫口說出驃騎大將軍薪俸,顯然當過朝廷的人。說不定是天機閣高官,甚至……

青衫人搖搖頭:“這不過是個儀式,打斷也沒用,他們早把自己‘當’出去了。”

話音剛落,北方傳來一聲長吟,像某種震怒的猛獸咆哮,卷著疾風而來,連那震得奚平耳鳴的鼓點都壓過去了。

將離破了音,清麗的女聲如裂帛,變成沙啞的嘶吼,那一嗓子甚至不像人聲。

奚平頭一次知道聲音也能變成鐵錘,他只覺得自己胸口被交雜的巨響重擊,肋板差點當場裂開。他眼前一黑,回過神來的時候,七竅已經流出血來。

可他顧不上擦,那一瞬間,沒緣由的戰栗絲絲縷縷地爬上了他的後背,他感覺到有人……不,有什麽東西就在他身後,隔著一層薄薄的“芥子”註視著他!

他對面的青衫人懶散的站姿變了,無聲地沖奚平豎起一根手指,陡然淩厲起來的目光越過奚平,射向他身後。

奚平被震出來的鼻血流到了嘴裏,一時沒敢擦,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聽見極輕的腳步聲,“沙沙”地經過,走遠了。他驀地扭頭,卻見身後空無一物,只有松軟的泥土地面上多了一排淺而清晰的腳印,不緊不慢地走向了將離他們。

步幅不大不小,穩穩當當的,但……那腳印上沒有人!

奚平從來不信世上有鬼神,此時親眼活見鬼,天靈蓋都快炸了。

再一看,棺材旁邊的幾位都跪下了,那方才一直在響的棺材板不翼而飛!

棺材裏原地起了一陣妖風,朝四周擴散,林間豐潤的草木被風卷過,綠葉剎那間幹枯變黃,瑟瑟地抖著,落了一地。

將離眼都沒眨,幹凈利落的一刀下去,劃開了自己的手腕。

奚平不知道她是有多狠,那一刀幾乎切斷了她半個手腕,血噴了一棺材,腳印已經走到了棺材前。

那些跪伏在地的人山呼:“恭迎太歲——”

就在這時,奚平聽見一聲脆響,像利器打碎了琉璃盞。

緊接著,四五條藍袍人影從天而降,為首一人手持長劍,一劍斬向那棺槨,天機閣總算來人了!

奚平眼花繚亂,既沒看清天機閣來的是哪位,也不知道腳印和劍光哪一道先落在棺材裏,只知道人間行走們與妖魔鬼怪們混戰成了一團。

金鐵之聲激烈得像是要砸出火花來,然後“砰”一聲,正中間那口棺材突然四分五裂,廢墟上站起一個人!

這位方才一直想揭棺而起的仁兄露出了真容。

只見他身材高大,穿一襲五蝠捧壽的深褐壽衣,吉祥如意地戳在棺材板中間,幾個邪祟背靠背地拱衛在他身邊,與人間行走們對峙著。

奚平卻連詐屍都沒顧上看,他的註意力全被將離吸走了——就這麽一錯眼的光景,她那張出水芙蓉似的臉竟已幹枯褶皺如老嫗,肩背塌陷下去,滿頭烏絲白了一多半。要不是骨相還撐著五官的大概樣子,他差點都沒敢認!

“讓開!”不遠處林間傳來一聲清嘯,一個熟人禦劍從樹梢上擦過,龐副都統親自趕到了!

龐戩雙手虛扣成拉弓的姿勢,雨水打著旋地聚攏在他手裏,凝成了一支“水箭”,直射向棺材裏的人。

將離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,以身擋住水箭,張嘴發出一聲尖哮。

那位青衫人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奚平身邊,擡手一巴掌,拍上了奚平的耳朵。

奚平被那手掌輕輕一拍,“嗡”一下,“咕嚕咕嚕”的水聲從右耳“流”了進去,一直流到左耳,讓他短暫地失了聰。

他沒能聽見將離的聲音,卻能感覺到周圍的草木在震,原本停在路邊的馬車輪子竟然無端開裂,那馬“撲通”一下跪在地上,抽搐幾下,竟不動了!

龐戩被這一嗓子吼得腳下長劍打了個晃,燕子似的飛身落地。

奚平耳朵裏的水聲只咕嚕了片刻,很快又從左耳出去了,重新恢覆聽覺,腦子裏卻是一團亂麻——他看見了什麽?

嬌花將離,剛才把天機閣裏高深莫測的都統大人噴了個趔趄!

龐戩喝道:“結陣!”

幾柄長劍應聲交織在一起,藍衣人的劍陣雷霆似的落下,數條劍光織成了一張網,劈頭蓋臉地朝棺材裏的壽衣男子壓了過去。

而就在這時,那死人睜開了眼。

他的眼瞳竟是金色的,目光攝人,一擡手,一股腥風平地而起,幾個藍衣氣都沒顧上出一口,就連人再劍一起飛出了數丈遠。

龐戩的臉色終於變了。

那雙瘆人的金眸垂下,金眸主人輕輕地撣了撣自己壽衣上的塵埃,神色近乎溫柔地掃過圍著他的幾個邪修,僵硬的嘴角上提,露出點笑意。

讓人想起悲喜莫測的神像。

沒有皮的提燈人渾身戰栗起來,喃喃道:“太歲……是太歲啊……”

邪祟們半晌才回過神來,一個接一個地跪伏在他腳邊,又哭又笑,形如癲狂。

“太歲!”

“參見太歲——”

“太歲!太歲真降臨了!”

被他們喚作“太歲”的男人看向將離,朝她伸出一只青白如死人的手。

將離跪著,用膝蓋搶到他面前。

“陳家姊妹,”他的聲音居然十分柔和,也帶著淡淡的寧安腔,“多謝你,你的事我知道了。”

奚平卻是一楞。

陳家姊妹……將離姓陳?

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他懷裏那塊生辰玉。

那玉上寫的就是“寧安陳氏”,難道……

這時,太歲身形忽然微微一晃。

將離吃了一驚,叫道:“太歲?”

太歲伸手按住眉心,嘆了口氣,擡頭看向龐戩:“龐都統,金平狼狗,名不虛傳,果然是鐵石心腸,幾十條人命躺在眼前也調不了你離山,我們埋伏在青龍塔附近的兄弟姊妹們,看來都殉道了。”

龐戩冷笑了一聲:“好說。”

棺材旁邊一幫妖魔鬼怪聞聲,神色驟變,有人失聲道:“不可能!我們沒收到事情有變的消息!”

將離驀地擡頭:“太歲,如果他們沒拿到龍脈精魄,那您……”

太歲看著她,目光近乎悲憫:“我這身軀,眼下不過是仗著你們的‘供奉’勉強維持罷了。”

“我以前單是聽說過有妄人奪舍,拿地脈縫合身魂,後來都被天打雷劈了。還是頭一次見到把主意打到龍脈上的,這位前輩真是志存高遠。”龐戩嘆為觀止地拱拱手,“今兒晚上這打雷劈您可能是挨不上了,我看這行屍走肉身,也就只能借這幾個醜八怪的生機維持一會兒吧,何必呢?怪難看的,快脫下來……”

他話音沒落,一道驚雷落下,映出了太歲身後的影子。

那竟是一條龍影!

龍影在太歲腳下游走,所經之處,沒來得及逃走的飛鳥和小蟲都被吸幹後風化成沙。那影子裏的龍仰面無聲咆哮,朝人間行走們撲過去!

幸而龐戩嘴雖然欠,弦卻一直繃著,雷落下的一霎,他立刻拍出一道符咒。

可是龍影未至,那符已經碎了。

龐戩一拂袖,七八道符咒同時出手,密不透風地擋住身後同僚。

“確實,本座這身體只能維持一時片刻。”太歲好整以暇地挽起壽衣的長袖,“不過對於你們這些小小‘開竅’來說,片刻還不夠嗎?”

龐戩這會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臉上故作的輕狂都快維持不住了。

他出身寒微,是自己一步一步爬上來的,雖然人間行走只能是開竅,但他平生不止一次遭遇過築基以上的邪修,仗著多年走南闖北的經驗,就算不能以弱勝強,好歹也能周旋到增援趕到。

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,才跟對方一照面,就被壓迫得沒有還手之力,好像成了八尺壯漢面前毫無還手能力的嬰兒。

這還只是個行屍走肉……這魔頭到底是什麽境界?

太歲顯然沒把天機閣眾人放在眼裏,金色的眼眸一轉,他轉向奚平的方向:“還有這位神通廣大的朋友,看夠了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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